酒醒香销愁不胜,如何更向落花行。去年高摘斗轻盈。
夜雨几番销瘦了,繁华如梦总无凭。人间何处问多情。
德山老汉有三个儿子,都在外打工,他们的婆娘也跟着走了,一家撇一个娃在老两口跟前,每天忙得他和老伴像两只陀螺转个不停。老伴照顾三个孙娃,他伺弄庄稼。老两口的田,加上三个儿子的,一共有十多亩,他每天一睁眼就下田,忙到天煞黑,还是忙不完。
每年立夏一过,德山老汉就开始发愁。立夏过后是小满,秧苗三拳头高了,栽秧的季节到了。小满金,芒种银,夏至栽秧草里寻。打电话给大儿,大儿回不来;打给二儿,二儿也回不来;打给三儿,还没接通他就知道,打也白打,一样回不来。
他们在城里盖楼,一天挣一百多块钱呢,谁愿意请假?来回路上耽搁两天,回家再栽几天秧,加上路费,根本不值得。他们好像统一了口径,打给谁,谁都这样回答:爹,你花钱雇人吧,那也比我回家划算。说的是屁话,雇人,雇你娘的个头,一湾子不是老头老太,就是小娃子,人家还想雇我呢。德山老汉气不打一处来。那就别种了,稻谷能值几个钱?田地是农民的命根子,抛荒的事情根本不能和老头提,他宁愿累死在田地里,也不愿意看到一寸土地闲着。儿子的话如火上浇油,德山老汉腾地就炸锅了,大骂起来:日你娘,你才挣了几块钱,烧包得不轻。都不种田了,饿死你们这些龟孙。
骂归骂,可田还是要种的。他形单影只地跳进秧田,拔秧的时候,总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去大集体时代。
那时德山是黄泥湾的生产队长,总是在小满前后开秧门,也是他第一个跳进凉丝丝的秧田,随后一群男女下饺子似地扑扑通通跳进秧田里,激起满田满畈的水花和笑语。男男女女一边拔秧,一边嘴不闲着:嫂子,是我的秧把子大还是我哥的秧把子大?
臭不要脸的,都和你的头一般大。你看我的秧多好啊,栽到你田里吧。你老嫚子的田还荒着呢,叫你哥去栽吧。
你个死女人,我招你惹你了,叫俺湾子男人都去栽你的秧……
说着说着,还有人动起手来,把嘴贱的人摁倒在泥巴田里。平时干活,社员们打闹,德山总会及时制止,但在开秧门这天,他由着他们闹去,听老辈人说,秋苗有灵性,听了这些荤话,栽种以后才肯往高里长呢。
拔完了秧,秧把子挑走了,秧田空了。青年男女们推着秧马,在秧田里撒欢儿,把秧田搅得开了锅似的,泥巴和水花溅得人头上脸上衣服上到处都是。德山和一群上了年纪的人立在田埂上,看着年轻人折腾,开怀大笑。仿佛这样一闹,今年的丰收就有了把握。
可惜的是,这样红火的场景随着分田到户而一去不复返了。
过去,一庄子人集体种一块田;后来一家子人一起种一块田;再后来,德山老汉孤家寡人一个,孤零零地种一块田了。他坐在秧马上,双腿插在秧田泥巴里开始拔秧,冰凉的水刺激得腿肚子直哆嗦。人老了,不中用了,什么时候才能把十多亩田的秧栽完埃他想起土改那年,自己还是小伙子,村里有个地主冯月波,也就十多亩田,受不了没完没了地批斗,上吊死了。那时把土地从地主手里夺回来,多兴奋啊,作为农民,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。后来土地归公,属集体所有,自己是集体的一部分,也有自己的份儿呢。现在倒好,自己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拥有十多亩地,怎么就高兴不起来呢。这个世道,土地怎么变得这么让人不待见呢?
今年过完年,老大两口走了,老二两口也走了,老三和他媳妇却不走了。老三带着他媳妇,挨家挨户跑遍了黄泥湾,说是看看老亲旧邻,手里却攥着承包土地的合同。他们要把村里所有畈田包下来,扒掉田埂,小田并大田,采取机械化耕作,当农场主。
德山老汉不放心,问三儿子,你这不是当地主吗?
爹,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,现在国家提倡,人家山外早就这样干了,我只是响应政策而已。
你真的不再出去打工了?德山老汉还有些怀疑。
我朋友的哥哥去年承包百十亩地,搞了一年,比打工强多了。今年我朋友把他丈母娘那个村的田承包了,所以我就回来承包村的田,从今往后,您不用再下田了,我会雇人种田的。
那敢情好,那敢情好,你爹我这头老驴早该松套了。德山老汉缓缓吁出一口长气。
年过了,正月十五也过了,不年不节的,德山老汉却买回来一大挂鞭炮。今年再开秧门,他想恢复传说中老年间的规矩,敲锣打鼓放鞭炮,好好庆祝一下。